昭明有融

火从不挑剔,虽然有人说,火焰只毁不真之物

【执笔贺万川·新春联文 | 5:00】西江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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架空武侠 部分性转 关系自由心证

无具体参考朝代 背景灵感自《天之下》

  

世事短如春梦,人情薄似秋云。不须计较苦劳心,万事原来有命。

幸遇三杯酒好,况逢一朵花新。片时欢笑且相亲,明日阴晴未定。

  

  

前朝覆灭已两百余年。天子昏庸,痴迷黄老长生之术,奸佞横行,不忿者揭竿而起,民变兴兵,军阀混战。武林门派本各据其地,与军阀互为犄角,隐有战国之势,然军阀失德,为武林义士尽诛其首,此后天下论事,悉在武林。

乱世当中,鬼谷后人现世,乃称前朝问道长生实有所成,可窥测天机,尽望百年因果,他指点昔日皇陵所在,秘宝悉于其下。皇陵内部机关遍地,险中之险,各大门派于皇陵所在共同商议,最终与鬼谷后人修筑九思台,封存皇陵。九思台秘钥一分为九,缺一不可开。九思台成,其中一枚秘钥由鬼谷后人携往江湖,非大难不涉红尘。各派于此议定,五年一会,共商天下,称:“九思台议事”。手持秘钥之人,又称:“九思”。

  

  

chapter.01 赊刀

  

冀州东,中秋夜。

  

一轮玉盘照路,夜行也不虚山道难走。彭立勋牵着马,优哉游哉,晃荡在树影斑驳的林间。他做货郎打扮,帽儿窄窄,货担挑子拴着锃亮的银片,一把小锤挂在小指,时不时甩动两下。马鞍满满当当乘了货匣子,不是寻常的百货日用,竟是一把把插在鞘兜里的菜刀。

  

二十年前天象大动,南域洪灾泛滥,青州六月飞雪,冀州百年大旱,几大家根基动摇,竟饶了天下片刻喘息,一时间风平浪静。绝霄立派冀州,经此一役,百废待兴,二十年来勤勤恳恳,总算又见得民生和乐。

  

小锤敲银片,铮铮一声脆响回荡林中,惊起一阵阵栖眠的归鸟。彭立勋哈哈一笑,只见圆月中忽升起一枚黑点,越来越大,冲着彭立勋疾驰而来,待得近看,乃是一只羽毛凛凛的黑鹰,头顶白羽洁白如雪,左脚捆着小小竹筒,正在他头上盘旋。

  

彭立勋毫不意外,见黑鹰不肯落脚,笑道:“我未戴护臂倒也无妨,鹰兄若怕伤了我,还请上马来!”

  

黑鹰颇通人性,依言落在马鞍,任彭立勋解下信筒。短短几行字扫罢,他长叹一声,内劲一涌,信纸便化作了齑粉。若有旁人在看,必惊叹此人相貌不显,修为却深不可测。须知内家功夫修到极致,便得举重若轻、拈花摘叶之相,收放自如,轻描淡写,而力已透十分。

  

“去罢,”彭立勋手再一递,差事了了的黑鹰振翅而起,他望着月轮皎皎,喃喃自语,“这一桩账难算了!”

  

话虽如此,彭立勋脚程依旧慢慢悠悠。夜路难走,难在人心之险。冀州在绝霄治下,绝霄善使刀术,一师一徒,再不多传,门风散漫又律下极严,绝不许以武乱禁伤及百姓,兼之北地民风淳朴开放,反倒有和谐安乐之相,不似临近青州,野地常有劫道沙匪,杀人越货之事屡见不鲜。彭立勋又走一阵,出了林是一片片耕地,麦秆挺拔,不远处村落的灯火逐渐清楚,他叮叮当当敲起了银片,从田耕上往村里去。村口一株老槐杨,随着彭立勋敲击的拍子,簌簌落叶。

  

此刻正值晚饭过后,田家虽少举酒对月的风雅,不妨有共会团圆的喜乐。村里人家大门敞开,老少在门口摆了矮凳矮几,闲谈间,咣当声响传了来。村正看向村外,细细辨了一番,道:“这是别村来的货郎?这个时辰……”

  

有耐不住性子的小孩,原本伏在祖母膝上打盹,闻言蹦起来,被祖母拎住了衣领。老妇按住了孙儿,其他聚在外的村民亦面露疑惑,月上中天团圆夜,哪门子货郎深更上门。

  

过了片刻,彭立勋牵着马走到村头,吆喝声中气十足:“好来好去又好收,多才多宝亦多忧。门前纱灯高高挂,门内藏刀几春秋?货郎南北行道苦,新账旧簿一笔勾——”

  

他停在槐杨树下,笑眼眯眯,分外和善:“此地可是东柳村?”

  

彭立勋念词古怪,态度倒好,村正走上前来,见是一位长相年轻的小货郎,不觉放下了警惕,待村正去看马背上的货担,月光下,货担里的菜刀泛过寒光,平白叫他心底发毛,言语间多了试探:“正是,小郎是来做生意的,还是借宿?”

彭立勋咧出一口白牙:“先生安心,这冀州路忒难走,大晚上也呛人一嘴沙子——走老半天才找着村子,自然是来做生意的。”

  

村正看他手一拍,随意按动了货匣子的边,匣子便如莲花绽水一般一层层往外开,不由愣在原地。一愣神的功夫,村里小孩没见过的新鲜事,拉也拉不住,一窝蜂地围在彭立勋身边,嘻嘻哈哈,探头探脑地看匣子,没等看上几眼,急性子的小孩喊道:“怎么都是菜刀!”

  

彭立勋看着村正,村正的神情逐渐恍惚,他拍手道:“先生还记得,最好不过了!”

  

方才拉着孙子的老妇一步一蹒跚地走来,厉声呵回了一圈小孩,不明所以的青年村民也围过来,看着长辈脸色不好,竟一个也没吱声。

  

村正叹了一声,迎了彭立勋进村,到了村正家坐下,年轻的村妇给上座的人一一倒茶,粗茶涩梗,彭立勋尝了一口,轻轻挑眉:“这水好似与其他村里的不一般?”村正点着头,慢慢讲起二十年前的事来。

  

二十年前,东柳村的村民从山上救下了一位货郎。货郎摔在了猎兽的坑里,村民路过,还当是大货,弯下腰一看,是个奄奄一息的大活人,没得把村民吓破胆。货郎的货担散落在旁,沉甸甸的一个破箱子,不见锁眼,撬开也不合适。村民把他捡回了村,一人凑一版铜钱,去镇上找来医生,好歹把人给救了回来。

  

这一年天气格外晴好,人人都道又是丰年。货郎醒来之后,三声长叹,村正依稀记得好像叹了一句什么天道云云。村里世代田居,有心思的送小辈去镇里私塾,能识得几个字已是不错,天啊地啊,道啊义啊,不如熟记今日云样这般,明日又是什么气候。只当货郎摔得神志不清,醒来之后的胡言乱语。

  

货郎走南闯北,西村事镶朵花到东村,便是一出引人津津有味的稀奇,他养伤在村里,虽说本是村里人在山上挖坑设陷伤了人,到底不好白吃白喝,于是今天一句,明天一句,甚至竖起木板教小孩识字。村正有一日问,你这匣子里都卖的什么?货郎拍动机关,银光闪闪的菜刀摆了一排,村正吃惊,这上好玩意用来装菜刀?货郎却摇头,这刀只赊,不卖。货郎一贯古怪,村正当他摔晕了脑子,一概认是糊涂话,转眼忘到了脑后。

  

货郎伤好得差不多,启程辞行,他有几分英气,村里难得有平头整脸的青年,几位姑娘都爱多看几眼,你一针我一线地补了一件新衣给他。货郎承了情,不知怎么的默然许久。巧就巧在,这日村正家的菜刀咣当砸地上,变成了两截,村民说,从他那拿一把就是了。货郎仿佛想了又想,从匣子里放了一把刀给村正,道,待往北三十里的山上花红了,摘一朵就抵得此刀。他说完,带着严实的货匣离开,再也没回来。

  

货郎走之后,冀州大旱无雨,饿殍满地,民不聊生。村正愁煞的一日,望见货郎当日指点的山上真开了红花,前去找寻,竟有一汪涓涓细泉。东柳村的村民仰靠这一眼泉水熬过了那场大旱。

  

彭立勋也头一回听这么完全,跟着村民们唏嘘了起来。他来冀州前去看了赊刀不需还的师叔,形销骨立,命在旦夕。可惜了,彭立勋扫了一眼正恍然叹息的村民,心想,这位师叔好心,愿意一死还恩,如今事有未了,倒不能死得如愿。

  

村正讲完旧事,殷切问道:“不知他如今可好?”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师……他嘛,不太好。赊刀人向天赊运,赠与有缘之人,待来日划账还运,不仅是买刀人还运,更是赊刀人还运于天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亦有几分感慨:“还花一朵只是说笑,无非是愿意以一力担着因果业报,换村里人一隙生机而已。说来有趣,”

  

“村里本没有人缺菜刀,偏他走的那日摔刀两断,当真是缘分一场了。”

  

听了许久的一位中年妇人忙道:“那他、他不好,可有什么法子帮他?”她正是年轻时给添过针线的女孩之一,此刻听了当年人处境垂危,竟也揪心了起来。

  

村正却呵斥她:“哪有你说话的份?!”言罢,瞪了一眼妇人身边的青年,“管好你媳妇的嘴!”

  

彭立勋看在眼里,但笑不语。

  

村正再回身,不复方才的怀念与和善,反而是充满了试探,问道:“小郎说来做生意,我们这村里,一时半会也没有人缺……”

  

彭立勋不无遗憾,“有借有还,若他赊的是一人之运,我又怎么会到此来?做我们这行的看人看天,总以为他是感人之善……不,也是……”

  

村正听了前半段,已暗示了还在厅中的青年,咔嚓一声,大门轻轻被从里边扣上。村正还待开口,眼前盯着杯子的彭立勋忽然开始自言自语,“既是心甘情愿,论为的人值不值得反而没趣,唉,唉!”

  

彭立勋叹息间起身,村正心底一阵发毛,仿佛置身于数九寒冬的深夜,不能动弹,身边的村民与他一般,被渗人的不详笼罩着。

  

“小郎这是、这是做什么?”村正哆哆嗦嗦地问道。乡野之人,哪里知习武之人的威压外放,呼吸间便可慑人无形。

  

彭立勋始终开朗的笑似乎蒙上了一层灰霾,眼底毫无笑意,流露出淡淡的可惜。

  

就在此刻,房门忽被吹开,惊散了屋内几乎凝滞的可怖。门从里边栓上,地上横躺着分成两半的门栓,彭立勋倏地握紧他那摆设一样的扁担,觑量着门栓。断面光整不见歪斜,地面亦无新出现的痕迹,只有一片槐杨树的叶子,被夜风一吹,吹到彭立勋的脚边。叶子逋碰到彭立勋,散成了粉末。

  

摘叶飞花,花叶脆弱,承担不住施为者的内劲,稍有外力,便化作了一摊粉末。好修为。彭立勋再看断了的门栓,慢悠悠拾起,断面处有丝缕寒意,飞叶之人的内劲留存,感之如冷月照身。夜风送来不应存于山野间的松柏信香,彭立勋微微一愣,低声念道:“是你?”

  

太清学宫以有教无类道法广传,一味杏坛霭,正是昔日学宫论道台上大放异彩之人。泰半世家子弟曾于学宫修习,赊刀人步及万山,彭立勋方是时正落脚太清。恰逢“临渊论道”之盛事,赵嘉豪便在当年摘过同年的魁首,身如惊鸿过影,剑似清辉夜凝。他们同年结业,结业之日,一群少年登楼宴饮,引弦祝乐、弹铗而歌,有志在怀的,守成秉礼的,无不为尽兴举杯,甘愿做此时的尊前逍遥客。

  

彭立勋醺醺然间,拽过一截云纹的袖,抬头是赵嘉豪酡红的醉容。彭立勋说,你得为我、为我。赵嘉豪茫茫然问,为你什么?舞一曲,彭立勋举杯,敬赵嘉豪的朔月剑,日后便可说天下第一剑也为我剑舞佐酒!赵嘉豪便为他抽剑登台,那日赵嘉豪一袭红衣猎猎,彭立勋总是记得,剑舞翩然中一双清明的眼。赊刀人行山走水,一别已是云烟两地,此后倒听过赵嘉豪些许事,人言千里之外,究竟多少捕风捉影,实也难言。行到南域流水温香,彭立勋醉倒芳丛之际,竟见红袖皆不如。

  

院外脚步不徐不疾,彭立勋手起气落,眨眼间放倒了屋内的一群人,再辨院中,除却愈行愈近的脚步再无其他,彭立勋颇为懒散地坐回方才位置。风动檐外挂灯,人影摇晃,不多时,一位白衣玉冠的青年迈进了门厅。来人轻装云袖,深秋中亦是薄薄简衣,夜里风露却未曾沾染,这荀令留香之处,正是赵嘉豪最中意的杏林霭。他腰间配着半月青玉与一支竹笛,没有刀剑随身。

  

“久见了,”赵嘉豪向彭立勋抱拳一礼,话中十分抱歉,“怕你动手太快,只得如此,冒犯了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上下打量来人,一会才道:“赵公子大驾光临——跟了我一路,我竟没有发现,莫非朔月剑修习久了,也有‘影徒随我身’的能为不成?”

  

赵嘉豪无奈一笑,翻袖抽出一枚小巧银笼,笼里躺着一只玉色蝴蝶,“是你心不在焉,否则怎么瞒得过。”

  

他行事风姿皆萧萧肃肃,落座山野小村亦如身置玉楼高堂,此刻自斟一杯无名茶,被彭立勋嘘了一声,“锦衣夜行的做派,好歹跟的是我,否则已是一场刀兵之争。既用上灵蝶引,可见你有要紧之事,只是这地界——”

  

彭立勋暗忖,太清绝非没有别的高手,如何偏是赵嘉豪来?

  

绝霄与久居中原的太清学宫接壤而治,两派并无龃龉,刀修散漫,行事不拘无束,与讲究持礼端方的儒生难免不合,九思台议事意见相左实属常事。太清内世家林立,尊学宫祭酒与其身后姓氏为首,赵嘉豪乃太清名门之后,曾与彭立勋一道在祭酒门下修学,结业后于学宫内领值坐备,司刑台之责。

  

刑台不涉外事,掌学宫上下之陟罚,独立政务之外,身份颇为敏感。赵嘉豪此刻若是贸然出现在冀州附近的,等消息传开,又会起一番风雨。赵嘉豪行事一贯恪守方圆,鲜少做这样不妥当的事,而太清若有要事使人出访绝霄,如何选赵嘉豪来当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差?

  

赵嘉豪沉吟稍许:“是我要寻你。”

  

言语间,彭立勋已将赵嘉豪细细又看了一圈。赵嘉豪冠发未乱,必非夜中急急而奔,即便如此,他眉心浅浅蹙起,似有踌躇之意。灵蝶引乃不分子母的一双蝶蛊,百里内双蝶相感相引,只消沿笼中蝶振翅的方向即可找见另一半,赵嘉豪理当是如此寻来。

  

没有佩剑。自赵嘉豪踏进门的第一刻,彭立勋便心存疑虑。修剑者剑不离身,除非——彭立勋心道,除非他去见了一位必须要除兵械的人,也不是个道理,见过了人出来,怎么不能拿剑?翩翩而来,可知是早有准备。剑表人意,若是压做信物,以他对赵嘉豪的忖度,实在荒唐。东柳村地处冀州城外的一处深山中,细算之下,不过几十里,盘山之路崎岖难行而已。

  

彭立勋按下疑虑,不接赵嘉豪的话,自顾寒暄了起来:“你从冀州城出来,什么时候追上的我?竟没有察觉,可知你带了一匹好马。”

  

他心底忽地咯噔一声,目光蓦地一沉,虚托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。赵嘉豪缓步而来,以他的耳力绝无错听的可能,分明没有——

  

赵嘉豪苦笑:“不是我在追你,是……”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是我走到了你跟前么?”

  

虽有明月照路,他夜行奔波,不曾注意到这荒郊野岭的远处密林有几分行人痕迹。若是白日里,少不了被察觉一二。

  

“不算,”赵嘉豪摇头,“我三日前到的冀州,你知道冀州城内掀起了什么消息?”

  

彭立勋来东柳村目的明确,清了账就走,并不曾入冀州主城,“我还没进城,怎么说?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冀州在疯传,有一位赊刀人要带着不世秘传的下落来到冀州,找那些如山财富的命定主人。赊刀谶言的传说你比我更清楚,在坊间如何流传的,多少离奇也不为过。但你我都知道到底是怎样一回事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思忖片刻:“赊刀人泰半从运而来,干我们这行的孤老薄命——”

  

赵嘉豪哐地放下了杯子,彭立勋知道他不喜欢这样的嘴上没把门,讪讪一笑:“哎呦,不喜欢喝糙水总心疼心疼农家这粗瓷杯子吧——总之断没有先起风声,再下谶言的例子。掐算天命尚需星斗相合,天时赐运,哪那么容易得来灵光,铁口直断?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我自然明白,可我知晓也是和你相交多年的缘故。赊刀人行迹莫测,这些事众口铄金也是常有,然而绝霄有人想信,便设下罗网来拦人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奇道:“这也信?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不能信吗?是真是假有什么干系?”

  

他话不往下说,彭立勋不问,却能猜到几分,便道:“这点事能劳动太清把你差遣出来?”

赵嘉豪道:“我并不为此事来的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哈哈一笑,“确实,毕竟你几时见我也要卸剑?”彭立勋笑声还未断,抬起手腕,杯中剩茶水泼向窗户,方是时村正和他言讲旧事,一一将门窗扣上,泼出茶水在半空竟拧成一股,直冲窗棂而去,将窗户的锁扣打碎。随后彭立勋又是一掌,掌风生生将窗户拍开。只见对着村口的窗户外,不远山上亮着一排火把,乌泱泱的人影列在山上,把东柳村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
  

彭立勋玩味道:“这地方离冀州可只有几十里路,既然太清被拔了尺牙关窍,你还敢这么明火执仗?传言绝霄找我,如若不假,怎么由你在这请君入瓮,”

  

他看向赵嘉豪腰间竹笛,“剑也不带。这地方四象环绕、明堂开阔,你算好了是个跟我合葬山水间的宝地不成?”

  

赵嘉豪方才隐约摆出的宛转霎时一收,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:“何必这样说?我能查到的,自然绝霄不会不知,若今日在这里的是绝霄的人,又怎会卸剑来见你。”

  

烛灯的灯芯哔拨一爆,焰光摇晃,灯下赏景,更胜白日十成,只是两人皆目光深沉,不言不语中暗潮涌动,再顾不及重逢之欣欣。

  

赵嘉豪神色莫测,彭立勋看在眼底,不禁身上发冷,竟似从未认识过这人一般,如玉容颜犹如一张薄薄画皮,披在了一颗摸不清的人心上。他问道:“你待如何?你与我相知,必然不会信坊间胡话,”彭立勋忽想起师门急急召他,千万要求来东柳村清掉师叔所欠的这桩旧债,千丝万缕的联系涌上心头,他脱口而出一句喝问:“你方来便动手制止我——你怎知我要做什么?”

  

“你不该问我,”赵嘉豪到底不想与彭立勋起这样的争执,那点漠然便消融了去,露出几分彭立勋熟稔的柔软,“过去在学宫,你可还记得?雅坐行令,射覆时你说的最准,喝的最少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跟着这话怀想一番当年,他自然明白赵嘉豪用意何在,轻轻松松下了台阶,接道:“你要出什么来为难我?喏,此处只剩粗茶冷水,”他意有所指地扬起下巴,“和那暗箭难防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浑不在意,轻声道:“乾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什么钱?本朝铜板还是汉五铢?”

  

赵嘉豪哭笑不得,“你手给我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倒不怕他,这人剑都没带,没得用什么旁门左道。况且也不是这样的人,彭立勋心想,是在太清待久了总会变成那群玩弄心术的读书人的模样?想归想,摊开手给赵嘉豪。

  

赵嘉豪牵了他来,在掌心画了六横。乾,大哉乾元,彭立勋面色登时一变,他眼神透亮,逼视着赵嘉豪,“‘和合’?你——”

  

赵嘉豪倏然攥紧了手,彭立勋破天荒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气急败坏,连话都说得咬牙,“你当我怎么知道你要来这里?一村人的性命,你竟然也说来就来!我见到灵蝶引亮,原想自欺欺人,是你我擦肩冀州,不想你真的——赊刀人本就与天争衡,你平白就敢揽上这么大因果!”

  

“罢了,说这些没用,不如我告诉你,今日即便你杀了这些人,你想保的人,命也保不住。”赵嘉豪松开手,缓了缓神,继续道,“外面是我……是老师的亲信,并不为其他人所知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捏了捏虎口,方才赵嘉豪用了点力,冰凉指尖的触感还留在手上,他忽然问:“祭酒身体如何?”

  

赵嘉豪沉默片刻,张口欲答,彭立勋止住他即将出口的敷衍,“你瞒我何用?天节冲月,积尸暗淡,圣贤动摇。如今除了他,我想不到别人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叹道:“老师病得重了,虽拦住了消息……若非此回事关重大,我绝不能离开太清的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九思之位祭酒坐了太久,太清不比其他,终究是要动荡一回,只是嘛,越晚越好。”他若有所思,继续问,“太清怎么也要求‘和合’?祭酒这般病重,已不寄望于一江风的神医了?”

  

易经有“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,保合太和”之说,两人各为“和合”而动,一覆一射,正中下怀。

  

赵嘉豪不搭话,转而道:“十年前,九思台曾有过地动,你应该知道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不是还把山沟市井里的什么劳什子后人钓出来修门了?”

  

赵嘉豪颔首:“是也,可外人并不知道,九思台修缮之中,有人进过一次陵寝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神色一凝,他身在赊刀人一脉的传承下,自然知晓此事,进去的便他求道未果的师叔。师叔带出来了一道丹方,正是传闻之中的“和合”。

  

前朝问道有成,相传和合之方,其言玄妙,与祝求长生、登峰造极相契。谁能炼出此丹,谁就能一步破尘世樊笼,渡劫飞升,享长生极乐。然而世上空有和合之名,并无丹方之实。

  

彭立勋心中百转,慢慢接道:“你既站在了我面前,料想不需瞒你。‘和合’现世,将它从九思台下带出来的——”

  

赵嘉豪笃定道:“是你今日要保的那个人。”

  

不妙。彭立勋略皱了眉,赵嘉豪如此笃定,必然得人指点。无论赵嘉豪几时到的冀州,东柳村外的布置都严密隐蔽,赵嘉豪仿佛算准了他的脚程,知道是夜行至此一般,来了个瓮中捉鳖。卸剑来见,彭立勋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,心里不是滋味,先礼后兵的礼倒是做足。

  

赊刀人隐于市井,人丁凋零,不同于几大门派,他们云游四海,行踪不定,即便对面相见也难辨身份,传道受业更凭缘分,一脉当中,几代人互不相识算是常事,彭立勋更是被唤回师门才真正见过名头上的师叔。赵嘉豪怎会知道他要来做什么?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皇陵不是我下的,丹方我也没见过,你布铁桶阵围我,没道理的。今夜我真是好大一只王八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有人给太清递了消息,那位——”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是我师叔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令师叔命在垂危,同门必不会袖手旁观,传信之人告知,令师叔曾于冀州有过因果,因果若了,便可添灯续命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蹙眉:“这只有门里人知道了。”他忽的卡壳,“你们——”

  

赵嘉豪颔首:“有人并不希望他活过来,而你们需要他活过来,因为他并没有将丹方详细告知,对吗?据我所知,不止太清收到了消息。我只认识你一个,”

  

他话到此有些失落,“……来冀州之后,见灵蝶引异动,知道是你。事发突然,只好请命来抓你,免得……”

  

彭立勋看他这般,心底蓦地一软,到底是相识的情分在,只是,“为何你们笃定师叔并不曾将丹方告知门中?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真言蛊。老师告诉我,当年在九思台,为免和合之事泄露,桃坞的坞主……给你师叔下了真言蛊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一惊,人言道“桃源惊往客,鹤峤断来宾”。这桃坞于南疆十万大山之中,瘴雨蛮烟,几乎与世隔绝。南疆极度排外,蛊毒、炼尸之术经久流传,据称桃坞接黄泉而立,是妖鬼盛行的地界。南疆人鲜少出外,一山一寨自治,又依附蛊毒正宗的桃坞。桃坞掌控着南疆通往外界的所有道路,坞主虽不知其名,但始终有一枚九思秘钥。

  

彭立勋眉峰一挑,道:“既有真言蛊在,还要寻我,真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,你们这几个名门正派……”

  

赵嘉豪无奈:“和合牵涉众多,老师看过丹方,佶屈聱牙,要破解其中密辛实在……许多人寄望太清,老师告病避世,内外都有很多不满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道:“我今日若不从了你,要怎么办?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就只能先抱歉了,”他说着轻轻扫了彭立勋一眼,“至少我不会差人将你射成豪猪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摸摸鼻子,自忖没将这话说出口,怎么反过来遭人点了一通。

  

冀州二十年前来过赊刀人,却没有广传于世的谶言留下。彭立勋心想,冀州大旱,天象不吉,师叔既行到此处,必然是因着这场大旱来的,为何当年此地没有过一点消息?以赊刀人的功夫见识,断没有失足落入捕兽坑的道理。可和合丹方又是十年之后的事情了。他一时间捋不明,索性先放在一边。

  

赵嘉豪动了雷霆手段,其他人更是只快不慢,彭立勋看向窗外,月已中天,怕是鹰隼未落,青州之中人已殒命。他与师叔照面之交,并不可惜或伤怀,然想起同门中有人向外传信,心底沉沉。

  

怀璧其罪,无妄之灾。

  

“天下熙熙,皆为利来,”赵嘉豪亦是轻叹,“此地不宜久留了,你与我先回一趟太清,我怕绝霄——”

  

“不对!”彭立勋手垂在袖下,他来只为杀人了事,不曾留意村民形貌气运,此刻盯着村正掐算一番,惊觉遗漏,“此人命不该绝!若借运偷生,命有偏得,势也将应验还报,即便我不来取他性命,亦当无福泽深远的可能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过去多少听他念叨过赊刀之术,于玄门之道略有耳闻,此刻一愣,“什么?……”

  

彭立勋倏然起身,走到院中。赵嘉豪见他月下踏步行罡,最后身影一闪,往东柳村另一头奔去,忙抬脚跟上。两人轻功皆是矫健,不消片刻掠到了村中祠堂。祠堂大门紧闭,翘檐下一栏雕画花灯,石牌坊矗立,抱鼓石相护。在宗祠左侧有一间新建的庙屋,雕檐装饰与宗祠相似,外髹的棕漆颜色更深,不难看出是后修建的一处。

  

村中寂静,是赵嘉豪早有安排,于每户中设下迷香,彭立勋方入村正家里,其余人家就应了赵嘉豪的安排,一个接一个地昏在家中。彭立勋品出设计,神情难言地看了一眼赵嘉豪,赵嘉豪不以为意,往后小退一步。彭立勋手一拂,庙屋门开,台桌供果新鲜,香烛彻夜,门开时溜进屋外夜风,烛火摇晃。此处供奉的非神非佛非鬼,是一株亭亭而立的山花。

  

赵嘉豪问:“这是何物?”

  

轮到彭立勋叹息:“想是村里人感念师叔,记得他说还花为答,就将山泉边的花移栽此地,代为祭祀……业果应回师叔,阴错阳差,倒是将赊刀还报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却问:“既然如此,你师叔便命不该绝,又为何因泄露天机受罚?”

  

彭立勋摇头:“我算不出。我也是方才掐算不对,觉得古怪,可师叔的的确确是因妄言获罪于天,业报深重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沉吟片刻,道:“当真是获罪于天?”

  

彭立勋捻起三根香,叩拜后将之插入香案当中,适才问:“你是何意?”他停顿稍许,“你是说……”

  

赵嘉豪颔首,“我不清楚你们如何看的命数,若天罚不自东柳村起,便是,”

  

两人异口同声:“真言蛊!”

  

赵嘉豪心道不好。就在此刻,屋外奔马踏踏之声响起,一位蒙头盖脸的黑衣人策马而来,翻身跳下,向赵嘉豪行礼。黑衣人目不斜视,恍若不见一旁的彭立勋,向赵嘉豪呈上一支信筒。赵嘉豪接过,道,先带人撤出冀州,黑衣人再行一礼,匆匆退下。彭立勋见状,自觉往旁边撤开些,天地良心,知道多了准没有好事。赵嘉豪却在拆开信筒后脸色霎变,将信纸递给彭立勋,彭立勋这回倒不想着避嫌避难,接来一看:青州事败,人物尽失

  

彭立勋吹了声口哨:“师叔还是老谋深算。”

  

赵嘉豪却道:“我们得赶紧离开了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挑眉:“我们?”

  

赵嘉豪颔首:“你师叔气若游丝,却仍有这一番算计,几家联手做事,却扑了个空,他们会怎么想?”

  

彭立勋叹气,自然是觉得被一群玩弄天机的赊刀人摆了一道,无论他那师叔有没有与同门通过和合的消息,今日之事,无论如何已摆脱不了干系。然则这是他自己的事了,“行事不成,你还不回太清坐镇?”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和合之事疑窦众多,老师因解丹方一事,成了众矢之的,太清内里将乱,我不瞒你。前几年有人同玉虚联姻,玉虚虽是道门,却不绝世情,背靠长老堂的一位弟子已同某家结了良缘。那之后,又有一家向绝霄求娶掌门的次女。他们寻不到老师的错处,急于借外边的东风煽太清的火,加和合一事压在头上,他们多少算有计可施。我此时回去,受人掣肘,再不好出来。你一个人,要去哪里?”

  

家家有本难念的经,这几年风雨如晦,彭立勋听的不少,他叹道:“回一趟青州。”师叔既走,必会留下暗信供在外的同门采看,他少不得要回去一趟。

  

赵嘉豪道:“我跟你去。”

  

青州繁华,奢靡成风。前朝大将与富商落草为寇,据青州之地,各路草莽随即投奔而来,日久独成一派。青州内秩序混乱,历任城主了不管事,弱肉强食,恣意随性,生死由命只一瞬,域内鱼龙混杂。旁门左道,三教九流之辈,皆盘踞于此,更有许多武林叛逆藏身。彭立勋出身在此,跟着师父修赊刀技,胡混过很多年。他看着赵嘉豪姿仪如玉山立,兼身份贵重,连连摇头,“青州不比此地,你尚可来去自如,青州耳目众多,你一入城,身份便在许多人眼底下看。你有爱锦衣夜行的毛病,连带着我却要四处奔逃了!”

  

赵嘉豪一笑,“当年诸派共议,定下是不许将‘和合’一事外泄,说是要保天下太平,实际用意何在,你自然清楚。有些人寻不到我,反而愈发谨慎,若我真在眼皮子底下行走,才好叫他们松懈。至于你嘛……”

  

“你不找麻烦,麻烦却会来找你,我找得到东柳村,”赵嘉豪眼中盈盈,“绝霄知悉此事比我只早不晚,偏让了我来做这些布置,你道是为何?”

  

彭立勋盯着他腰间戴了多年的青玉看,忽道:“一江风可也掺和了这件事?”

  

赵嘉豪知道他问的并非一江风,而是一江风中的故人,不禁黯然:“自然不会不知。若我没猜错,此番往青州,一江风当是由他主事。”

  

彭立勋见他不想多谈,索性道:“先走罢,再不走就留在这了。村里怎么办?第二天就都醒了?”

  

赵嘉豪颔首。彭立勋无语半晌,两人便往村外去。槐杨树下系着两匹马,一匹是彭立勋的老伙计,另一匹马红鬃油皮,气势凛凛,马鞍放着行囊,可见赵嘉豪手底下的人十分体贴。彭立勋从村正家带走货匣,不忘好心将一地晕厥的大汉翻了个仰面朝天,省的夜里压着肺腑噩梦连连,再解了穴道。

  

两人结伴,往青州去。刚刚走出村镇浅灯的照处,冀州城方向的天忽如昼亮,几簇烟花炸开,赵嘉豪回头一看,喃喃道,“遭了,冀州要有什么动静?”

  

他的半张脸为烟花点亮,彭立勋不觉多看了几眼,才笑道,“说不定是他们反悔没抓着我,白让你在这作威作福了,还不快走?”

  

此地之忧也只得日后再忧,两人催马扬鞭,身影渐渐消失在山林当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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