昭明有融

火从不挑剔,虽然有人说,火焰只毁不真之物

【望峰】别赋(上)

来自一个梦,不必深究的神鬼志怪au

有部分红娄梦、尺咪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 

   

从不在意消磨却恐惧被埋没

谁拨开春草寻底下两道车辙

曲早离了口那琴弦还颤着

愿我们侥幸被记得

谁能记得?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01

  

  三危山之顶的铜钟蓦响,惊醒了桃林深处的栖鸟。几只喜鹊振翅而飞,不多时盘旋落下,化作孩童模样,仰望着山顶渐渐显出形状的殿宇。山顶的殿宇青瓦飞檐,六棱铜铃悬在四角,摇晃中泛出柔和的光亮,令山外薄薄一层结界逐次褪去。凡尘东风随一声钟鸣,吹拂进寂静多年的三危山。

  

  “山君出关了?”

  

  “山君出关了!”

  

  窃窃论议在桃林蔓开,数百年前三危山来了新的山君,山君大名王杰,似乎名列过什么皇什么帝的封赏,出身亲族仿佛赫赫,只是山民不曾见过,也不大打听,更不必提究竟是哪一位大仙莅临此山。大荒山海万千之数,三危山不过西山群中平平无奇的一隅,太平年久,更迭自序,谁也没想过刨根问底谁。王杰当这个山君,既不理事,亦不远行,时不时封关避世。三危山袤员百里,不与外通,山中精怪早已习惯于方寸之间不被管束,安闲自在,得乐有趣。再往前数,不知哪一任山君在位时,往殿外设下了一道铜钟,铜钟大振,大家便晓得:是山君出关。

  

  倒也是迎客之兆。

  

  未等桃林中的精怪兴致下去,远处天马长嘶,舆车乘云而至,轰轰隆隆地降在山顶。贵客来得是有几分急切。精怪们仰头欲看,看不出三四五六,连旗幡何属都摸不分明,没得片刻,四散去做自己的事,山又静了下来。

  

  来者非客,更谈不上气势汹汹——杨翠衡是被信催来的。信里轻飘飘的几字:得空一来。

  

  杨翠衡收信时,在一处小山坡上晒太阳。王杰的信使是羽翼浅碧的雀灵,雀灵顺着指引找到地方,叼着装了消息的苇管落在杨翠衡肩上,啄掉他一只耳饰。杨翠衡枕着山石,盛住了耳饰和雀灵,苇管抖出一行字。王杰向来万事如窗云过隙,莫不留痕,能让来一封信,是有大灾大难不为过,可信上之意浑不在乎,杨翠衡与他君子之交,一时摸不透轻重缓急,熟悉此君的共友眼下不知去向,杨翠衡索性催了天马疾驰而来。三危山的结界卸下,客也落地。

  

  王杰方出关,侧殿积攒了几十年来源源不断送来的风云异动,正当看画册闹剧一样翻看。山君与山情灵相通,草木生息皆在眼中,杨翠衡来得飞快,他有些意外,炉上的新泉还未滚沸。


  杨翠衡打眼见了王杰,心底一惊,王杰气息平稳,却仿佛落了境界,由世外孤标跌身进尘网井中,显得沉重许多。


  世外不知春秋,人间旦夕之间。仙神灵怪现了归尘之相,自然是羽化不远。


  杨翠衡入座,当下顾不得礼数,开口便问:“你这……”

  

  “来得好快,”王杰对杨翠衡的心惊一副见怪不怪的早有所料,神情稀松平常,山泉未沸,他斟了两杯冷酒,开门见山,“我——我要离开一段时间,去寻人。三危山虽偏荒远域,不可无人坐镇,想请你代为掌令。”


  言语间,一面古朴的黑漆令牌与酒盏移到了杨翠衡身前。


  杨翠衡看一眼令牌,看一眼王杰,看一眼令牌,再看一眼王杰。像极了脑子转不过弯来时的另一位朋友。他们相识——或说共事于数百年前的征战。大荒本不太平,上君论战,非我族类,许许多多的是非,无非百年前的一场大些,再往前数百年的更大些。杨翠衡是被寄予厚望的新将,王杰奔波辗转,渐渐地无所谓效命何方,连年战火后拾起三危的山君令,躲进桃林两耳不闻。要细数成败,对哪一方都不算能大肆宣扬的妙绝。王杰老僧入定,料断杨翠衡不会拒绝,一盏酒空后客客气气地拱手:“有劳。”


  什么有劳不有劳的,为什么找我?杨翠衡不解,对上王杰的目光,登时明白等不到答案。王杰想说的事,十成算成八分,不想说的事,倒欠众人三斗。杨翠衡和他相识一场,深谙行事之风。他要去找人,杨翠衡在心底盘算,找我托付却非崔校军,是因若找了崔校军,欲寻之人必然为其所知、无所遁形?那便是……杨翠衡眉心一抖,再看王杰,震惊更甚。王杰坦然回视,全无掩饰之意,淡然道,“山中与山君殿一切随你差使。”


  普天之下还有王杰不好见的人,非要用找吗?杨翠衡想,是不愿崔校军冲昏头脑,插进一桩理不清的事里,才来寻我托付。然而……他忍了又忍,先把已抹去前任主人痕迹的令牌收下,再把酒灌进喉咙,掐头去尾地问:“若是找不到,山君还找吗?”


  王杰摇头一笑,只为杨翠衡满斟,“找不到,便是缘分使然。如今还未出三危山,先走着看。”


  酒交数盏,杨翠衡再待不下去,起身辞别。王杰送他到殿外,山君殿立于三危山顶,往下云蒸霞蔚,林青水净。杨翠衡坐上銮车,天马载至半空,他忽地回看,王杰伶仃一身,白袍玉冠,肃肃而立,本与当年相识同行无几之差。他们不出身人族,见过许多人世里的兴衰,人寿百岁,于巫妖精怪不过转瞬,耄耋垂老,缘尽西去——杨翠衡心道,我竟在王杰身上见到了这样的气相。

  

02


  三危山没有什么要交代的,王杰离开前为门前的矮树浇了一瓢,就此别过。西山向南,他脚程慢慢,由陆转海,搭了商船摇晃。摇到一半,他在船舷边坐着走神,船读简册实是锻炼眼力,上一回需要这般专注,得是少时练剑,仰躺盯剑锋落处,如捉果上飞蝇,重重赖赖,晕晕乎乎。走神之余,一条通身雪白的大鱼随船,王杰翻了翻乾坤锦囊,分出三危特色果子,我一个,鱼一个,我一个,鱼一个。


  浪拍白鳍,大鱼打完牙祭口吐人言,兄弟,船比我慢,载你一道?


  王杰为难道,恐怕付不起鱼兄路费。


  大鱼说,没事,为大家服务,可你咋不飞?


  王杰问,你知道我是什么?


  大鱼在水里翻了个个,露出同样雪白的鱼腹,眼见是被牙缝大的果子吃撑了,道,有那么些年几对神鸟同征外域,落了羽在这海里,不知道被谁吞了去,几个老货借这个机会化形脱胎,受了封赏,后来战事停下,开了海商,这地方热闹起来。我见过你,你是——


  停吧,王杰最后一个果子用来堵鱼之口,他站起身作揖,会看人——会看鸟,还得麻烦鱼兄载我一程。


  海底的白骨森森,王杰上一回来身负重任,非要令茫茫海上流血漂橹,看碧成朱才好罢休。王杰摸着大鱼的鳞片,触物溯时,他来此地时浪头浪尾的一枚小聪明鱼。他记不得有这样一桩缘分,照此细数,居然已不声不响过了许多年。


  大鱼载着王杰向南去,由西山群至南海侧,一路商贾繁盛,码头林总,皆是人烟。三危山没有如此热闹,王杰好容易告别了素不相识的旧相识,从人群不及的角落上岸。南海是一片散地,逐鹿逐不出个名堂,索性被几家搁下。战事不兴,便和和乐乐、太平长安,码头的市集熙熙攘攘,渔网里倒下来的杂鱼海草与撬开的蚌珠躺在相邻的箩筐,或低廉寻常,又或贵抵千金。山君在山里不受打搅,纠正习惯所需要的时间比他想的更长,王杰从来都当随遇而安的客居者,在人潮外久违地感到陌生。海风吹拂来浪击打岸崖的声响,王杰迈出一步,垂在肩头的发沾过细碎的泡沫,黏成了一小绺。他无声地笑了,原来修为莫不染尘,如今倒是、倒是不必多提。


  王杰要找的人不在西山,其实也不会在南海。到底世上理不清的事太多,没看完的景也不少,他闭关自锁在三危,心境自觉一如往日,修为却一层一层往下掉,掉到不能再掉,想了又想,还是出来一趟。


  他的剑缺了一枚剑穗,遗失在一处古战场。平沙无垠,昆山玉不知埋在沙砾与血泊的哪一片。尘埃落定,无数的灵体化作点点飞光朝轮回涌去,沉闷的战鼓擂起,败兵亦要鸣金。王杰听不见别的声音,万古累积的雪峰倾塌而下,冥冥薄暮开始飘雪,渐渐掩住了为此牺牲的尸身残兵,绣着鲜红图腾的战旗破碎,远处传来仿佛如释重负的短暂欢呼。娄运峰浑身狼狈地赶到他身边,他们深黑的衣袍上看不出沾染的血。娄运峰捡起一面战旗,又伸出手试图牵住王杰,然而他没能成行,最后握住了斜插沙土里的那把剑。


  你的玉呢?娄运峰拔出剑问。


  王杰没什么表情,面对娄运峰慢了半拍,什么?


  娄运峰不知清不清楚这点不合时宜,自问自答地往下说,等开春,开春我去南海——


  等开春,等下一次,我把新的玉带回来。


  王杰没说好,没说不好,带着娄运峰送剑入鞘。


  自问自答的意思是,他本便无需一个答案。

  

03


  南海热闹,可惜南海不产好玉。王杰在集市转了一圈,有更热闹的拍卖场里陈放四海来的珍宝,南海通达八方,什么样的奇珍都好收拢。他的配剑收在小乾坤,毕竟不高不低是有名有姓的一把剑,剑不好离身,干脆收起来,避开了堕不堕名声这件事。琳琅在上,王杰下意识想搭腰间的剑柄,落了空,又神色如常地垂下手。拍卖场外人头攒动,他举目一量楼阁的牌匾,不等看分明,脚步一拐,避着人群往城外走。


  南海的聚落零散,离城后又是无数灵山小岛,人情百里不同,洪波丘陵异于西山之群。王杰依性而动,且走且看,不想还是会遇到熟面孔。


  南海群岛中有一片终年不谢梅花,岛屿漂泊无的,实则是因洋流之秩围成了天生地养的阵法,隐去踪迹。王杰熟谙此道,既久闻了不谢梅山的盛名,他也躲不过一句来都来了。


  只落地之处似是不巧。


  熟面孔在久无行经痕迹的山道边休息,枕着巨石,仰面盖着斗笠,灰衣短打,好一派万事无忧的潇洒。一只头顶长了三根金羽的鸭子在石头上蹦蹦跶跶,看见王杰走近,对着熟人嘎嘎叫:你还睡呢!人来啦!


  你急什么,主人不急鸭子急。那人掀了斗笠,笑呵呵地对王杰拱手,好久不见了——呃,山君!


  久见了。


  王杰和彭立勋不是熟识,照面之交,互通姓名。能说几句话,也没什么必要说几句话。孟极乃是吉兽,受天因果,助梦成真,彭立勋投效一方后就不常做这些假装许愿池子的活。今日莫名其妙撞见,王杰回想一番前些日子走过的店,牌匾挂的什么,挂的字是不是碧?


  彭立勋道,“我认识一个人,是你的同族。”


  王杰默然稍许,“路遇孟极,莫非我要所愿成真。你见到的是我要找的人?”


  彭立勋连连摆手,将那斗笠翻了个个,乖乖沉默的鸭子扑棱着进了斗笠,“可惜不是。他过去也在找人。”


  王杰不语。孟极点石成玉,遂梦成真,拦路而来总有话说,只是彭立勋与他口中之人纠葛甚深,王杰摸不准个中情由,再环顾四周,但见终年不谢的梅花占据半山,烈烈燃烧的烟霞,洗妆不褪唇红,山顶一株盛放的灵树尤为鲜妍蓬勃。王杰忆起徘徊海上时品出的天地大阵,集山海之息供养梅山与灵树,正合宜神鸟栖居。


  还真是鸟。


  彭立勋未等到王杰的回答,摸着下巴高深莫测,话语近乎真诚,“他不再找了。刻舟求剑是愚人之举,他不再缘木求鱼。”


  挺好的,王杰心里过了一圈故人形貌,想象不出谁会是情根深种到所念成执的模样,淡然颔首,“我有不得不找他的理由。”


  彭立勋惊奇道,“你找他是做什么?”


  王杰瞥他一眼,交情太浅,彭立勋平常万不会多此一问,莫非是?


  彭立勋也知他想差了,嘴角抽搐,反思了一番自己的话语,确实有误会,解释道,“我见西王母座下的灯烛将熄,又恍惚看到了挥不散的……”他看一眼神色不变的王杰,接下来的话自己也不太相信,“执念?”


  孟极寻念而来,为排忧解难,但王杰——多少是光风霁月又十成宽仁的性情。彭立勋照着灵感来到南海,南海住了他的旧识,在旧识的岛上守株待兔等到了王杰。


  王杰知是误会,孟极的修行撞上了千千结一般的因果人情,真是重重复行行。他沉吟片刻,“还一样东西。”


  彭立勋似有所感,不再多问,遥遥指向山巅,“山君既然来了,不如坐上一坐再走。”


  山巅的灵树枝条摇曳,王杰收回目光,他无意与山主人打照面。无论主人是谁。“还是不必,这便告辞了。”


  王杰的剑从小乾坤里再见天日,御剑比移形换影省力。他略略颔首,为彭立勋喊住。彭立勋先说且慢,后从袖袋里抽出一根翎羽。如雪如月,流光皎皎。很好认,论四海八荒也只有赵嘉豪一人有这样的翎羽,白得不容一丝余杂。


  这是何意?


  我不知,是天意指引。若你仍往北去,彭立勋再抬手腕,示意王杰收下,或许它会有所助力。


  还是不必。王杰道,“我只可自己寻见他。”


  彭立勋不算意外,“能不舍近求远,山君何必拒绝?”


  明知故问,王杰心想,到底是有所介怀,不过人之常情,谁的心肝能似草木,单随春秋枯荣。于是他颇好脾气地给了个软钉子,“既然晓得我与它的主人同出一族,又怎会不知……”点到为止。


  彭立勋却笑,“他放下了,否则怎在我手里?这是我的意思,也是——”他向天一指,笑容很无所谓,话与事都做齐,余下是旁人的变数,他只需坐收这份了了的功德,心情更加明朗。捡到钱谁不乐意。


  王杰听得言外之意,也报以一个微笑,“还未恭喜。”心底反而无奈,放不放下,他自问真的没有那样在意,人死灯灭,缘散便去,最简单不过,然而他有一本糊涂账要带到地底,终究不能成行。于是再添一句,“我一人便罢,不必再扯进其他人来。”


  彭立勋面露惊讶。用情至深这四个字,横竖与王杰不相干,可偏偏燃尽的魂灯与命数做不得假,当真是……


  彭立勋讶然间,王杰支使了配剑,一眨眼消失在岛上。见证人一般的鸭子等在斗笠里,目送彭立勋将白羽收得服帖了才扑腾到他肩上嘎嘎开口,这位山君怎么不要旧梦的羽毛?


  彭立勋将斗笠往脸上一扣,歪歪扭扭地继续枕在石头上,你知道他是什么吗?


  鸭子答,青鸾!他是西王母座下的那一只……咦?鸭子也跟着回忆歪了歪脑袋。他是不是快死了?


  青鸾是孤独的神鸟,无声可和,便悲鸣至死。


  他要去找谁?


  呃,饶是彭立勋亦要迟疑,他人之慨,他人之志,度量是不度量?说得断断续续,他要去找失去的声音,抑或是,把他拿走的歌还回去。


  呀!鸭子忽然惊声,要下雨了!


  雷声阵阵,万枝斜摆,簌簌落花。彭立勋仍在自言自语,这样的人也会在意这样的事?

  

04

  


  是什么样的人,什么样的事?王杰扪心自问,同样答不上来。他和娄运峰只应过一小段缘分。


  北域之地动了灾星,上君点将点到了他们一行,匆忙奔涉,赶上司命跪在祭坛算了再算,一口滚烫的心血溅上复杂难解的画文,依旧没有个答案。于是征铎未起,便偏安偷闲,自在修行。


  娄运峰从西山来,神鸟之身不算落魄,但旧事纷纭亦无心多提。同修北域的日子,头顶悬而未落的军令时时警神,任谁都过得疲惫不堪。虢山之上漆树成林,虢山之侧梧桐繁茂,凤非梧桐不栖,路过此地,王杰想起了便问,你要在这选一棵慢慢养吗?娄运峰掰断一根枝条,含糊摇头,要不再看看?你选不选?


  时日还长,王杰兴意阑珊,再说吧。他授命在西王母座下,不拘于何枝可依,对寻树寄身的念头本就淡淡。


  将星云集之所原在潘侯,峰顶奇崖劲松,娄运峰在不远的坪上斫琴。青鸾为至雅之乐而舞,须堪配至极之物。王杰的琴遗落在故地,娄运峰兴起要为他重斫一盏,钻研于槽腹中的实池纳音,浑然废寝忘食,乐在其中。他在坪上手擘桐木,远处剑声飒然破空,掠过剑锋的日光不比料峭春风更暖,剑上之意纯然凛冽。王杰的剑名希声,皓然如瑶池之下、昆仑之顶的素雪,唯独剑尖点血,晕开极煞极艳的颜色。雪景柔光,抹不去的殷红似古战场上干涸的血迹,娄运峰一时移不开眼,隔着珊珊而动的松枝同王杰对望。


  剑停时万籁俱寂,王杰负剑行来,身后层峦耸翠,远送他伶仃白衣。


  怎么样?


  什么怎么样?娄运峰甩手再甩头,呜呼哀哉地放下东西掏出折扇降降火,也不是没见过人练剑,月下红衣,何尝不是美人如玉剑如虹,怎么——


  琴怎么样。王杰眼底带了些轻易看不出的笑,自相熟地入了座。


  娄运峰太子做派留了些细枝末节,斫琴苦工也罗上了新泉名茶,一倾一合,醇醇茶香,你是要监工我啊!


  不敢。


  你有什么不敢?


  什么都不敢。王杰老神在在,你许么?


  娄运峰哑了声,不知不觉红了耳廓,放杯子咣当一响,把他自己又惊了惊。惊弓之鸟,惊弓之鸟啊——行到今日谁不是一副七窍领空的心肝,一句话品了又品,茶从第一泡到最后一泡,竟也在唇齿间堆出细腻的甜味。


  琴不是在帮你造了?


  移琴相赠,移情相赠。彼此不知何起的心意都在不言当中,无需磨合的口舌,也无需缠绵悱恻的誓约,一应刻在了琴身华美的纹路上。或这也只是消磨中不知所起、不必有终的一段慰藉。心知如斯,才省下了海誓山盟,生生世世。娄运峰心里有谁,或又有过谁,仓皇不知来日的世道里,通通压在了一盏声音清亮的好琴下。耳鬓厮磨的相亲相近,管什么明天或今天?


  等到战鼓擂擂急催,兵败铩羽而归,王杰轻轻松松取来一直调令,毫不意外地转身离去时,这琴不曾带走。


  既不承情而来,何必携情而去。


  “王杰!”追到云舟外的只会是娄运峰。


  “娄……”王杰还是将那个称呼吞下肚,温温吞吞地看人,神情如旧,如旧的看不出风云变动,“怎么了?”


  “你的——”


  你的什么?你的琴,还是我的琴?娄运峰忽地想起,琴成之日祸星临世,一盏好琴,奏的第一首是杀意凛然的战歌。世道乱得好快,快得琴没了名姓。缘分去得也好快,快得人握不住片隙。


  王杰手里有半阙未完之曲,他知道娄运峰流连人间,于是半阙弹罢往下接薤露、接绿衣、接邶风的第三章,迟迟不续。娄运峰紧紧凝视着王杰古井无波的双眼,沉到找不出一点情绪。青鸾孤高情重,衷心一人——那一人又会是谁?一瓢冷水浇透了心肝,娄运峰不再开口,及时行乐,或是明哲保身,他哪一点都没做错。舍与得不过是贪恋枕上黄粱美梦,一霎之温,王杰居然也肯奉陪到今。


  西王母说:你情根太深,性情太淡,若外间不能成行,便回昆仑来。


  王杰三拜而别,应道,好。


  昆仑锻就他冰雪襟怀,尘世的风刀霜剑不曾摧折,可谁也料不中要损在转瞬之间的软红三尺。娄运峰笑面迎人,无情有情不过在眉睫间抖落。王杰看得明白,又仿佛引颈就戮。他自然是心甘情愿接的娄运峰的琴。


  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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